本期策划为《经济大家说》第023期

本期嘉宾｜林伯强 厦门大学中国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长

文｜冯彪

核心观点：

• 1 在需求变化不大的情况下，供应链出现比较大的混乱，价格维持在高位就不足为奇了。新建基础设施又需要很长的时间，油价跌回到50美元左右很难，上涨很容易。

• 2 欧佩克在油价高的时候是很团结的，因为这个时候大家财政收支都比较宽裕。反倒是在油价低的时候他们很难团结。

• 3 能源的供给萎缩会比需求萎缩更快，因此油气的供应会是一个偏紧的状态。在供应偏紧的情况下，我国油气上游还是可以进一步投资的。

2023年，全球油气能源市场依然风气云涌。

继美欧对俄罗斯原油出口祭出60美元限价制裁及俄罗斯禁止售油作为反制之后，4月2日，以沙特为首的欧佩克+宣布到2023年底每日减产超过160万桶，国际油价短线飙升。美欧国家与俄罗斯围绕能源展开博弈，但又因通胀高企、财政预算等问题“投鼠岂器”。去年延续至今的俄乌冲突导致油气供应链混乱，油价大起大落。

在走出疫情走向复苏的当下，欧佩克+的减产逻辑是什么？市场切换背后，国际油价的话语权是否有所变化？在减碳发展、碳中和的目标下，油气供需和油价的起落带来哪些思考？

围绕这些问题，腾讯财经《经济大家说》栏目邀请到厦门大学中国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长林伯强详细解读：

市场切换、供应混乱，油价维持高位

Q1、去年俄乌冲突后，国际油价快速飙升到超过120美元，随后又快速下跌到80美元附近，近期一度跌破70美元。您如何看待这样的大起大落。

林伯强：油价受外部冲击影响很大。去年来由于地缘政治原因引起了油价的大起大落，在疫情期间，我们还见过油价为负的情况。我此前认为，疫情过后油价可能又要跌回到40至50美元。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整体来看，低碳发展的大环境并没有改变，但是后来发生了俄乌冲突。俄乌冲突是目前影响油价的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其它因素到目前为止都还算是比较小的。当然如果美国银行系统进一步恶化，也可能演变为石油需求方面的问题。从目前看来，美国银行业的问题似乎是得到了缓解，现在支撑油价的仍然是俄乌冲突。

俄乌冲突对油价的供需产生影响。首先从需求讲，2022年底全球油气需求已经上升到接近2019年的水平。国际能源署(IEA)也预测今年的需求可能会超过2019年。也就是说需求方面至少到目前为止是没有太大问题。供给侧最大的问题还是俄乌冲突导致市场切换，直接体现为西方发达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制裁就是对俄罗斯的出口进行60美元的限价，那么俄罗斯就可能选择不卖。

俄乌冲突使得油气供应链很混乱。俄罗斯可能说自己很有底气60美元不卖，欧盟不买随时都有别的国家买。欧盟也很有底气，也说可以从其它地方买到来弥补俄罗斯这个缺口。这种事情讲讲容易，做起来很难。石油天然气运输都涉及基础设施的，原有的从俄罗斯通往欧盟的基础设施不用，重新找新买家建基础设施是很难的，俄罗斯很难，欧盟同样的也很难。

欧盟现在最大的油气进口应该是来自美国了，但是以前美国的油气一直进不了欧盟市场，原因就是运输费用太贵，比从俄罗斯进口贵出很多。但现在的油气价格就支持美国油气进入欧盟市场，这也意味着油价肯定要更贵。

这些因素加起来导致了市场切换和供应链混乱，在需求变化不大的情况下，供应链出现比较大的混乱，价格维持在高位就不足为奇了。

Q2、当前80美元左右的油价处于什么样的水平？对未来油价走势有何预期？

林伯强：很多人可能说油价目前80美元左右并不是高位。如果与之前120多美元相比显然不是高位，美国银行出问题的那几天还曾经跌到接近70美元。但是如果与2014年以后的这10年的平均数大概50美元左右对比，当前油价就是高油价。考虑到供给链的混乱，新建基础设施又需要很长的时间，油价跌回到50美元左右很难，上涨很容易。

高油价能持续多久？其实还是很难预测的。石油市场上投机的力量很强，它经常会放大预期，放大某种事件对油市的冲击。我做了几十年的油价预测，我始终觉得我这预测能力并没有明显提升，也就是说油价理论上讲是难以预测的。

高油价阶段欧佩克更团结，这次减产是预防性的

Q3、欧佩克+此前在减产问题上经常分歧严重陷入争议。但是今年4月2日，多个欧佩克+国家宣布“自愿”从5月起削减石油供应量。这次欧佩克国家步调出奇的一致，空前团结。您如何看待这种变化？减产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林伯强：我在更早以前就听到过欧佩克说油价在60美元就非常满意了，当前80美元左右，应该说欧佩克是非常满意了。但是由于美国银行系统出现问题，美联储加息的问题，还有对美国经济是否会衰退的担忧，对全球经济衰退的担忧，这次的减产行动应该是一个预防性的减产，目标就是把油价维持在当前80美元左右的水平。欧佩克担忧如果出现经济衰退，叠加投机的因素，就会导致油价大幅度下跌，重演疫情期间的场景，到那个时候再减产就很困难了。

通常来说欧佩克在油价高的时候是很团结的，因为这个时候大家财政收支都比较宽裕。反倒是在油价低的时候他们很难团结，因为财政依靠石油，石油收入是刚性的。因此，欧佩克在高价的时候减产反倒会比低价的时候减产要容易。当油价在10多美元低位的时候并没有明显减产。

油价话语权此消彼长，美国是最大赢家

Q4、3月底时，欧盟统计局发布报告称，美国已取代俄罗斯成为欧盟最大的石油出口国。您如何看待近年全球原油供给市场格局的变化？影响油价的话语权是否会有变化？

林伯强：以前美国油气是进不了欧盟的，因为跟俄罗斯的油气价格相比它太贵了。欧盟从俄罗斯的能源进口占比已经从2022年的年初的30%出头，跌到了2022年年底的4%，也就是说欧盟对俄罗斯的能源需求基本上不见了。现在美国油气进入欧盟市场，今后它对整个欧洲大陆的影响力会更大，意味着美国在全球油气市场的影响话语权会更大。这次俄乌冲突导致的石油市场的混乱，话语权此消彼长，美国是最大的赢家。

Q5、3月份时，美欧国家对俄罗斯施加了每桶60美元的石油价格上限。这次减产国中，俄罗斯也宣布将石油日均减产50万桶的措施延长至2023年年底。大国间的能源博弈会带来哪些影响？

林伯强：如果欧盟和俄罗斯都寻找新的合作者，会导致部分已有油气运输基础设施的弃用，以及产生对新油气运输基础设施的建设需求。从俄罗斯的角度来看，其运输石油到东南亚的基础设施建设还没有到位，油气运输必须使用大型油轮或管道，俄罗斯要提升在欧亚之间油气资源供应转移的能力，可能需要考虑在西西伯利亚和东西伯利亚间建造新的油气管道，这一建设规划涉及面广、周期长。从欧洲的角度看，要寻找更多的国际伙伴以实现能源供给多元化，新的油气运输基础设施建设不可或缺，而基础设施建设所需要的时间又可能与欧盟低碳转型的长期计划相左，欧洲由此陷入两难境地。

对美国来讲，因为原油都是按国际价格来售卖的，美国的石油公司不可能说为了降低通胀就降低价格来卖，国际油价对美国通胀的影响依然很大。此前美欧对俄罗斯60美元价格上限的制裁，俄罗斯及其它欧佩克国家当前的减产，影响具有两面性。如果油价上涨，会直接影响到美国通胀，然后美国通过加息治理通胀，可能又反过来导致银行业的危机以及全球经济的衰退，进而又影响到油气的需求。因此欧佩克和俄罗斯的减产也是小心翼翼的。

Q6、近年来的油价波动及各国之间围绕能源的博弈，似乎并没有像历史上的石油危机造成经济滞胀那样大的影响，您怎么看？当前供应链混乱和市场切换的局面会对全球经济复苏形成制约吗？

林伯强：对那些油气在能源消费中占比较高的国家来说，油气价格变动对经济的影响仍然很大。近年来油价变动对欧盟国家的冲击是非常明显的。他们很多厂家因为油气价太高就直接不生产，对居民的日常能源需求也造成很大冲击。如果说区别，我认为通胀水平或者说市场主体可能对油气价格波动的“容忍度”提高了。比如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制造业国家，中国出口商品的价格相对稳定，进口中国商品的国家消费品价格也能相对稳定，对油气价格冲击的“容忍度”较以往历史时期会有一定的提升。

至于对全球经济的影响，我认为只要油气价格不过度上涨，不会过度推高通胀进而导致美联储过度加息，那么油气价格的影响还是可控的。

油气供应偏紧，中国可以增加上游投资

Q7、我国原油对外的依赖水平如何？减产以及油价波动对我国经济的影响如何？当前国际能源局势会影响油气领域投资以及碳中和等远期目标吗？

林伯强：因为我国的能源消费以煤炭为主（占比超过56%），原油和天然气的消费占比在28%左右，因此油气对我国宏观经济的影响相对要小一些，对国际油价暴涨暴跌的“容忍度”和“免疫力”要强一些。

但是我国仍然是全球最大的油气进口国，面对当前的全球油气市场，有些问题还是需要思考。首先就是政府主导的低碳发展和能源结构转型。政府主导对油气能源的供给侧影响特别大，但是政府主导对需求侧的影响又不是特别大。比如说欧盟，因为政府主导低碳转型，许多大型的银行都宣布不再投资油气，对供给侧的影响很直接和集中。国际能源署数据显示，全球上游油气领域投资自2015年起持续萎缩，加之疫情影响，2020年跌至谷底，仅3280亿美元，约为2014年资本开支的40%。但是需求侧的改变是很难的，需要去改变消费者的行为习惯等。这就导致能源的供给萎缩会比需求萎缩更快，因此油气的供应会是一个偏紧的状态。

第二个问题是能源周期不像以前那么明显。以前能源的周期很简单，油价高的时候，资本涌入加大油气上游的投资增加产能，然后生产过剩带来油价下跌。但是在低碳发展的背景下，能源周期就不像原来那么明显，在价格很高的时候，资本不会大量涌入，产能就不会很快提升。因此，通过能源周期来预测什么时候能源价格会走低就不容易了。

第三就是如何配合的问题。在碳中和的目标下，煤炭石油最终都是要退出的，如果把化石能源供应控得很紧，但是又没有相应的替代品跟上，也会导致供应偏紧的状态。

Q8、在供应偏紧的状态下，我国在应对油价波动，维护原油供应安全方面有哪些措施？

林伯强：在供应偏紧的情况下，我国油气上游还是可以进一步投资的。这两年随着石油价格走高，我国石油生产能力提高了，从前几年1.8亿吨重新回到2亿吨左右的产量，因此中国油气对外依存度有所下降。但是我国仍然是最大油气进口国，考虑到地缘政治方面的安全，还需要加强我们自己在油气上游的投资。我国增加油气上游的投资是不会带来产能过剩的，因为产能增加后可以减少部分油气的进口。

另一方面是在供需市场节换的背景下，我国必须重新思考一下能源多元化的问题，如何更有力的优化进口多元化的整体布局。例如，欧盟当前就在利用危机大规模的推进可再生能源。未来几年我们可能会看到风电、光伏等出现一个爆发式的增长。高油气价格客观上提升了新能源的竞争力，政府可以通过推动西部大新能源基地(风电光伏)、大运输(特高压和氢能)和大电动汽车的战略，将能源发展立足于国内产能，既满足低碳发展，也符合国家能源安全要求。